在梦中，我坐在篮子里，被放下红薯窖。

捡了一小提蓝红薯，让上面的哥哥姐姐拉上去，他们把红薯倒进大提蓝里，再把小提蓝放下来。他们在上面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我捡了一篮又一篮。开始觉得好玩，后来觉得又冷又怕，扯着嗓子喊“表哥表姐拉我上去”，却半天没人应声。又怕又困的我，又冷又累，哭着哭着，蜷着身子睡着了。

“真真、真真！哎呦我的乖乖！”外婆半夜叫醒了我，才知道自己起夜之后，睡在床下的大篮子里面了。外婆拉我上了床，把我搂在热乎乎的怀里，一会儿就捂热了我。

一

自从妈妈生了弟弟，爸爸整天把他抱在怀里不松手。他把点心锁在柜子里，每天偷偷喂弟弟。外婆发现了，大眼一瞪，骂他“偏心眼儿”，吓得他们赶紧躲了。暑假时，外婆带着我，回到农村的家。

外婆的家，在靠近河南的古驿镇黄渠河村，村里人一口的河南口音。和善的舅舅和舅妈生了7个孩子，5个女儿2个儿子。在这里，好吃的东西总是第一个给我，然后才分给其他人。舅妈撇着嘴，低声说一声“偏心眼儿”。外婆的眼神斜射过去，她立刻闭口。

外婆会做各种面食，红糖包子、粉条萝卜包、白面馒头，配上红薯玉米糊，香香甜甜的。特别是红糖包子，一揭锅盖，外婆就抓一个放在碗里，让我捧着吹一吹再吃。迫不及待的我，吹两下就掰开。红糖水一下子流出来，直接甜到我心底。几口吃完，还添净了碗。

童年的我，是个瘦瘦的、苍白的小女孩。看我怯生生的可怜样儿，表哥表姐妹都护着我，带着我这个城里来的“娇气鬼”，在村里疯跑。他们教我爬树、烤知了（蝉），也常常捉弄我，放我下红薯窖捉迷藏。

下雨的时候，收好的玉米堆在堂屋里，像坐金山。昏暗的煤油灯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掰玉米棒子，一边听外婆讲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我缩在外婆的怀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二

“腊月生的孩子，冻手冻脚”。

每年冬天，我的双耳、双手、双脚都会冻伤。先是冻出针尖似的小红点，然后变成红豆大的小疙瘩，后来由点连成片，整个手背肿的像透亮的馒头。手冷时疼痛，让人心神不宁；烤热时奇痒无比，让人恨不能剁了整个手。

外婆拆了唯一的棉线衣，让妈妈给我织成手套、毛裤、毛袜。“那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真是糟蹋东西啊。”妈妈冲外婆吼起来，她心疼我，也心疼那件半新的红色棉线衣。

外婆的眼里，全是得意的笑：“我一个老太婆，不讲排场（漂亮），你的旧线衣给我。”妈妈唯一的棉线衣也旧了，那年只给爸爸和弟弟织了新毛衣。她把单位发的工作服给了外婆，马裤呢的，又厚又挡风。

外婆的脚，从小被裹成“三寸金莲”，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她听说冬病夏治，每到夏天就四处奔走，收集治冻疮的偏方。

曾经，她用霜打的茄子杆和辣椒一起煎水，给我熏蒸、清洗，然后轻轻抹上鸡蛋黄油。她试过把柿子皮炒焦，制成粉末，用香油调好后，装进一个小瓶里，让我敷在冻疮上。

“樱桃泡酒”最为好看，说是用来预防的，并不见效。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尽管我戴着厚棉帽、捂着大围巾，还是把白白胖胖的脸冻出一个小红点儿。

“天哪，快把你的脸蛋儿糊上药，可莫破了相，”外婆大惊小怪地扑过来，把我搂进热乎乎的怀里，把她自制的药膏厚厚地糊上脸，生怕我破了相嫁不出去。

有外婆护佑的感觉，真好哇！哪怕冻疮仍在。

终于，在我生儿子的那年冬天，出现了“不生冻疮”的奇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长过冻疮。

儿子是我的福星，接替外婆护佑我。

三

参加工作第一天。师傅一见我就说：“你没你妈长得漂亮，你妈上班第一天，围了一圈人看她，她的胳膊嫩得像刚出水的藕，水灵；头发乌黑发亮自然卷，眼睛又大又亮直扑闪，一笑一对酒窝真好看……好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我妈说自己集中了外婆外公的优点，可见外婆年青时也是大眼美女。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也不象弟弟那样讨人喜欢。

我继承了她们的双眼皮、大眼晴，还继承了她们的刚强和急性子。在我眼里，除了我妈，就是我外婆最好看。外婆老了，满脸的皱纹，一笑一脸菊花，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一个月的工资22元，领到手就买了五毛钱的酥心糖。我说“外婆我挣大钱了！能养活你了。”外婆笑眯了眼道：“娃子出息了！”

我剥了一颗糖喂外婆，外婆剥了一颗糖喂我，推来让去。我使劲塞进她嘴里，她笑出了眼泪。

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早晨，外婆照旧端来一碗面，上面一个荷包蛋，下面还窝了一个荷包蛋。吃下热乎乎的面，浑身热乎乎的。

看我吃完面，外婆悄悄问：“过了今天你都二十二啦，咋还不找对象呢？”

我又羞又惊：“为啥虚了两岁？！”

外婆嗔道：“找对象，要先看家庭成份，要门当户对，要对你真心实意！可别攀高枝儿，那些嘴里抹油的，长得排场的，不能要。”

见我笑红了脸，外婆拍了我一下。如今想起来，这些话还是有道理，智慧的外婆。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

一遍遍怀想……

外婆没见过海，没见过椰林，也没踩过沙滩，她一辈子都在襄阳度过。多年之后，我陪父母游宝岛时，在旅游大巴上听到《外婆的澎湖湾》，哗一下泪如雨下。

四

1996年的冬天，91岁的外婆去世了。外婆的妈妈活到97岁，外婆应该活到一百岁啊！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疼起来。后悔没能如儿时所想的那样，把她接到自己的身边，日日侍奉。

我郁闷了一个冬天，骑车上下班的路上，总能看到酷似外婆的身影。

梦里的我，捧着万寿菊，走上那条干草枯黄、蜿蜒西去的土坝上时，好像回到了童年，前面是小脚外婆一晃一晃的背影。土坝幻化成万寿菊花瓣桥，正午的阳光像外婆慈爱的眼，浓浓爱意如暖流，从头顶注入，温暖全身，直抵心底最深处。

那一年，我为悼念外婆写了一篇《冬日暖阳》。外婆，如同冬日暖阳，让我体味到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教会我看淡苦难，教会我痛惜生命，教会我善待世界。

前几天做艾灸时，眯着了，又梦见外婆。她捧着一个刚出锅的红糖包子，笑眯眯地看着我。醒来浑身是汗，泪奔。

一晃27年了，仍会梦见外婆菊花般的笑脸。她将我紧紧搂入怀中，熟悉的体温和汗味儿包裹着我，捂热我冰冷的手脚，融化我心上的雪。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

中元节，寄哀思。

燃一柱香火，对夜祈祷：愿先人一路走好，愿后人平安健康！

点一盏心灯，对天祈祷：愿天上人间皆安好！

作者简介：何鸿祯，邮储银行总行文学书画协会理事兼湖北省分行文学书画协会会长。以“莲花开了”公众号为主，形成自媒体矩阵，是个善于发现美、传播美的文化公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