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形得意,生相随心:我的抽象水墨艺术观
范毓周/文
艺术是艺术家的心灵写照,这是古往今来所有艺术家的共同认识。水墨艺术自然也不例外,应该是艺术家心灵境界的展现。
水墨艺术作为世界美术的一个独特画种,曾经经历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一部中国绘画史其实就是一个由对物象的形体临写逐步到解脱形体禁锢的过程。
中国绘画很早就形成独特的渊源,新石器时代的岩画与仰韶文化的装饰性彩陶纹饰,反映当时的人们由于绘画技术尚未成熟,只能把物象的形体作简约的描摹的状况。这些艺术遗迹在今天看来古朴可爱,其实是当时人们对世界观察与概括的心灵写照。就其与西方原始绘画的比较而言,已经孕育着抽象艺术的滥觞。
正是这种艺术渊源启发了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完善绘画技巧,有相对抽象转化到战国、秦汉时期开始用线描和晕染描绘出比较精细的人物形象。
六朝、隋唐以后,画家对形体描绘更为精准,绘画日渐丰富多彩。及至宋代服务于王朝权贵的宫廷画家,更以精细写生为主,他们创作的院画一度成为绘画的主流,构成中国绘画的工笔流派。这种绘画技巧和风格对于周边的日本、朝鲜乃至伊朗、印度都有一定的影响。
宋代的文人在绘画领域不甘寂寞,苏东坡在唐代王维的影响下开拓了文人画,开始有别于院画的随性绘画,米芾父子也随性创造了米家山水,他们追求文人的诗化的意境,开创了与精细的物象描画完全不同的以意境为主要表达的新画种“文人画”。明代后期徐渭以淋漓的水墨画出他对物象的观察与概括,终于形成以丰富的水墨挥洒描绘画家心灵感受的写意水墨艺术。
徐渭的水墨虽然仍立足于形体的描述,但已把水墨运用的灵活多变,画家已经摆脱形的束缚创造出自己心目中追求的意境,由此一线逐步发展为今天的小写意水墨画。
小写意水墨画到清代后期在扬州八怪的手中达到了一个高峰,水墨艺术成为当时艺术的主流。在明末清初特殊的变革中,明代王室后裔的朱耷又用极简约的笔墨画出他对社会人生的感受,他用特有的笔法描述他的心灵感受创造出简约独特的绘画意境,把水墨艺术推进到形体描写更为随意的境地,从而带动写意水墨向大写意方向的发展。
清代末年,海上画家任颐、吴昌硕吸收了西方水彩的丰富色彩技法与水墨相互为用,形成了用笔变化多端,形体概括得当和色彩丰富悦目的新流派,但就水墨而言已经不是单纯的水墨画,故而有人也把这种绘画称为彩墨画,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水墨画的变种。这种彩墨交融的水墨艺术成为近代以来中国画的一个主流,但就纯粹水墨艺术本身而言已经逐渐衰微。
如果我们认真回顾中国画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到,中国画就绘画流派的更迭发展而言是不断由具体形象的描绘向自由表达画家对物象的感受和重构方向发展的。齐白石对于写意画有过一个极精彩的看法,他说画画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这是他就所处时代绘画风尚对当时中国画的一种突破性认识,但仍然脱不开形的羁绊。
实际上西方绘画也经历过一个与中国绘画相类似的历程。从早期的岩洞画开始到宗教画盛行,西方绘画一直是追求形象逼真的精细描绘。照相术发明后,印象派大师受日本浮世绘影响开始摆脱细致描绘的束缚,强调个性化与简约化,经过现代艺术与后现代艺术直至当代艺术,西方绘画一步一步摆脱形似,最终对形解构,终于摆脱形的约束,达到充分自由的境界。马奈、毕加索、马蒂斯、波洛克等一系列著名画家,都在解脱形的束缚中挣扎,其中最彻底的当属现代艺术以来的抽象艺术。
实际上抽象艺术并非抽出了象,而是摆脱了形的禁锢,抽取了形而构造出超越“形”的“象”的艺术。形和象是世间万物在视觉里不同层次的反映,形是具体的,象是超越形的形而上的反映。所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就是拘泥于形,而超然物外浑然不觉的似是而非就是象。艺术发展到今天,形已被前人画尽,照相术与数字化手段足以超越前人处理形的能力,留给传统艺术家的创作空间越来越小,不摆脱形的禁锢很难发挥艺术家的才华与创造能力。而从形的写照跨入象的抒发,是当代艺术家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水墨画是一种单色绘画艺术,其魅力在于墨色的灰度变化与晕染的自由流动,与西方绘画传统中以写实为目的素描,虽在灰度变化上有相似的地方,但与以铅笔在硬磅纸上的硬性皴擦的素描则有绝对的不同。
就水墨的交融而言,水墨画与西方绘画中的水彩有相似之处,但水彩所用的水彩纸本身是不能渗溶的,颜料浮在纸面上,缺乏自由流动的渗溶感,而且限于尺幅,水彩很难画出适应大空间体量的具有震撼力的画作,而水墨则无此局限。至于西方绘画主流的油画更是与水墨大相径庭,其画布是硬性的漆布,本身毫无渗溶性,颜料是油彩,也无自由渗溶功能,如再考虑绘画所用工具,则更可以看到水墨画的笔是柔软的吸水储墨可在渗溶性极强的宣纸上自由挥洒,而油画是硬性的扁片笔在硬性的画布上用叠加油彩的方式画出块面构成画作。水粉介于油画与水彩之间,也是用硬性扁笔和非渗溶性颜料在硬纸上画出块面,体量也有局限。由此可以看出就绘画的自由度与创造性以及所画形态的生动多变化及体量可大可小而言,中国水墨画与西方绘画相比显然具有更多的优势。
近代以来一些到西方学习绘画归国的画家,回到中国后都试图对中国画进行创新和改造,例如林风眠接受西方后现代主义解构的理念寻求中国画的新形式表达,结果画出不是抄袭西方绘画风格就是把中国画画成没有笔墨特点的类似水粉画的效果。徐悲鸿试图用中国画的笔墨画西方的画风,其结果是逐步回到中国画的范畴。至于吴冠中走的更远,虽然他希望打破中国画的传统笔墨限制而以点线面错综组合创造一种新画风,但结果是完全丢失了中国画的笔墨传统,成为不能自洽的不中不西的简笔画。这些尝试和探索都是为了打破中国画的传统想用西方绘画的理念或技巧创造一种东西方融会贯通的新画种。严格说来显然均未达到预期。其实,中国画自有其深厚的文化传统和特色,失去传统就成为无源之水,脱离特色就变作无根之木,这是由它的绘画载体材质、颜料性质、绘画工具的组合关系所决定的,但是中国画走到今天,由于过分强调传统,许多画家墨守成规,不敢打破传统,只是中国画普遍同质化,很难有新的创新性突破。
基于上述认识,我在近年对水墨艺术做了一些突破性尝试和创新探索。我的美学理念基于三个认识。首先是水墨艺术的创新不能没有传统,这个传统就是要有笔墨,但这个笔墨不是传统的程式化的笔墨,是从传统笔墨中延伸出来的更加自由的飞动笔墨,水与墨的多种方式融合在传统载体宣纸中的自由渗溶的笔墨,它给艺术家以更大的创作自由和更强的表现力。其次是对形的解构和对心意境界的追求,老子说“大象无形”,我所追求的是脱开“形”的“象”,是更加丰富多彩的万物之象。中国有所谓“得意忘形”之成语,如不从世俗的贬义看不失为一种追求高深意境的方法,只有“忘形”才能“得意”,高深意境的获得就在于“忘形”,因而我把这个成语改作“忘形得意”以表述我的追求。我主张提升艺术的境界而退去世俗崇尚的“形”的描绘,也就是使水墨画在传统水墨的笔墨突破性变革中创作出自由表达的抽象化图景。
佛家言“相由心生”是讲世间万物一切自在无非是心中之“相”,“相”是万物的实质,“相”即是“色”,“色”即是“象”,故而俗语有“形形色色”,“形形”是言其具体形态,“色色”则是言其“色相”。绘画在当今照相术普及,数码图像处理技术发达的时代,自应舍弃“形形”的描摹,而着力于“色色”的表达,亦即表达艺术家的“心”中之“相”,因而要舍“形”绘“色”,成就感悟世界人生的“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已的“象”,“象”应当是艺术家感悟时即刻的性灵表达,即“心”中所生之“相”的境界的瞬间之“象”。所以我把我所探索的水墨艺术称之为“心境水墨艺术”,是“生相随心”而产生的“忘形”之后的“得意”,用“无形”的笔墨挥洒表现宏博的“大象”。
在笔墨处理上我觉得,水墨作为单色的墨色,其本身在水与墨的调节中可以变化出无限丰富的色度,只要笔墨处理得当,用好水墨在宣纸中的渗溶技巧,加上留白的技术把握,可以创造出无限丰富的笔墨表达方式。
中国画的核心是留白和墨色的自由变化,过去讲“墨分五色”,其意义即在于摸鱼水的混合与调节可以分别出无限丰富的色度变化。实际上,墨色从焦墨逐步加水淡化一直到宣纸的白色底色,水墨形成的色度变化何止万千。加上毛笔的运用可以有多种笔法表现,只要运用得当是可以使画面呈现出自由飞动变化万端的笔墨效果。谢赫“六法”特别强调“气韵生动”,只有变化无穷的墨色和自由飞动的笔法才能画出真正“气韵生动”的抽象水墨。就这个意义而言,中国水墨用以表达抽象的意境是西方绘画无可比拟的。
在图景构成上,也要有哲学理念,才能使画面具有深厚的文化与美学内涵。实际上,抽象化后的水墨画更适于表达巨大的空间变化格局。我一直在探索如何运用突破形的局限的抽象水墨来表达我对宇宙洪荒的感受与感悟。我在图景的构拟中充分运用《易》学的原理以“黑”、“白”的对比与过渡来表达宇宙中“阴”、“阳”的对立、转化与融合,使水墨绘画完全可以表达抽象化的宇宙空间瞬间万变的图景,为中国水墨赋予前所未有的表达方式,从中可以使人们有更博大精深的精神境界的感受和提升。
西方的当代抽象艺术曾经开拓了绘画的一种全新途径,为艺术家的创造性探索打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但是随着当代抽象绘画的生活化和创作的荒诞化,也使当代抽象艺术逐步步入内容的贫瘠化和美学精神的消失化,这是值得我们引为教训的。抽象化不是无文化内涵与缺乏美学精神的荒诞表达,应当是更有精神启迪价值的艺术创造。在今天数字化技术空前发达的文化背景下,我们应当用更具创造精神的创新来抒写艺术家的时代感受与感悟,为社会提供更有文化内涵与美学精神提升作用的艺术创造。其实以抽象水墨创作出来的宇宙变化图景也是一种“元宇宙”,其作用丝毫不亚于以web. 3技术创造出来的“元宇宙”的价值与作用。我们完全可以用抽象化的水墨构造出提升人们现实世界之外的美好宇宙图景,使人们在水墨构造的“元宇宙”中沉浸、体验和欣赏这种艺术构成带来的精神提升与感受。就此而言,水墨抽象艺术具有非常广阔的美学创造前景。
当然,对于我们目前处于探索阶段的水墨抽象艺术创作,还刚刚开始,还会遇到各种困难和难于变革和理解的非议。这是任何新的艺术探索都曾遇到过的情形。曾有朋友问我如何看待当前的“抽象水墨”探索,我遂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曰:
笔写洪荒景,
墨留大象痕。
无暇顾众议,
且作开山人。
算是一种回答。属望艺术界同道切莫仅以不才狂放视之。
当前,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绘画艺术都面临一个不断创新的浪潮,抽象水墨艺术以它独特的魅力为大家提供一个全新的样式,希望通过它促使中国画的新生,并由此打通东、西方绘画艺术的隔膜,涌入当代艺术的国际海洋,推动水墨艺术的当代化与国际化,引领国际抽象艺术回归美学传统。是以为祷。希望得到海内外艺术界同道批评指正,诚望与海内外艺术界同道共同探索。
2020年8月18日初稿于南京般若精舍,2022年12月20 日于北京新世界公寓